当任球将摘星楼中底稿送来,佐之以名家点评,让他当中宣扬解读时,曹立才明白这是驸马在助他扬名,心内不免也是感激万分。
以往他在都中钻营,多受人大索财货,关键时刻厚礼结交者反而对他不闻不问,而驸马虽然没有站出来支持,但却给他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提携!且不说他能否因此东风而声名鹊起,单单这一座小园的收获,便已经足够让他铭记不忘。
当然曹立自己是不知道,不要说他这区区几亩小园,围绕沈园周边、秦淮河南北十数顷的土地,都是沈家的。
这些地产,有的是原本沈家置产,有的是公主陪嫁,有的则是他军管建康那段时间干脆直接就记在了自家名下,反正各寺署籍册早被乱军焚烧干净,没有旧账可翻,而沈哲子又向来都是奉行贼不走空。就连太庙,过了门口那条街道再往南已经不属太常。沈哲子想从他手中拿钱,哪还需要直接开口。
早在摘星楼换榜之前,曹立已经先一步拿到了相关的资料,并且已经背诵的烂熟于心。待到园内人数聚集的差不多了之后,便登上小楼里延伸出来的那个望台,准备开始宣讲今日的新文。
曹立在都中厮混的时间也不短,该学的一些做派也都学得差不多,眼下散髻、鹤氅,腰佩白玉璋环,手持犀骨折扇,暴露在衣衫外的脸庞、脖颈都扑着厚厚的粉,面相虽然不算英朗,远远望去倒也形如玉人。
曹立缓缓行到望台上,身后四名青衫小奴各捧杯盏、唾壶、琴箫等雅具。下方人见到此态,不免便高声鼓掌叫好。从那些声音中,曹立已经可以听得出其中不乏在任球门下厮混的都中闲人,可见驸马身边这一位管家待他确是不错,不免让曹立更加感怀。
且不说任球已经帮了他这么多,单单派了这么多手下来夸他好看,已经让他感激得很。毕竟,这可是他从未享受过的令誉。
待到瑶琴摆在案上,曹立坐下之后,突然抬臂一勾琴弦,当即便有清越弦声扬起,很快便压下了小楼周遭的杂音。动作虽然有些做作,但曹立自我感觉却颇好,清了清嗓子,然后便大声说道:“今日摘星楼上所悬文篇,正如诸位所见,乃是中朝高智识远的名士、陈留江统江散骑中朝所奏名章,虽是旧题,但却振聋发聩,深意如渊!”
“夷蛮戎狄,谓之四夷,四夷者,化外野民,茹毛饮血,不恭王道。所谓九服,方千里曰王畿……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蛮服……华夏之外,九等之土,其民其地,与中国壤断土隔,正朔不加……”
“曹郎君的意思就是说,那些杂胡蛮夷,本就不是中国之民,番邦外族,不戴衣冠,不远禽兽……”
考虑到受众的接受度不同,曹立也另安排了人将自己的讲解再作更粗浅的解读,以期让更多人能够听明白。
随着曹立在楼上讲解,围观众人才渐渐明白那一篇新文究竟在说什么,原来是在说那些杂胡疏文异种,虽然进入华夏之地,但却很难归于王统,如果不早作防备,迟早会酿生祸患。
时下北地胡虏肆虐,众人听到这一篇《徙戎论》的内容,心内已是深有感触。但也有人忍不住叫嚷道:“眼下羯奴已经猖獗,反倒是王民被驱逐南来,又作得什么徙戎论?这是在徙戎,还是在徙晋!”
“蠢物可厌!你自己听不明白,还要怪罪议论者没有智计!刚才曹郎君已经说过,这一篇乃是旧题,中朝臣奏!那时候夷狄尚未猖獗,早有高智之士已经看到隐患所在,所以要为此谏去规劝台辅早作准备!”
“既然已经有明见,为何不行,致使胡奴猖獗作乱天下!华夏多英迈,却让夷狄跳纵,实在生人大耻,死魂不安!”
楼外已经因这徙戎论而议论纷纷,摘星楼上同样也不平静,大多围绕这一篇旧文在各抒己见。沈哲子坐在席中主持集会,心内也是感慨良久。
《徙戎论》这篇文章因其准确的预见性,以及当时被忽视而引起的惨烈后果,在后世知名度相当的大。后世每每有人议论起来,不免要扼腕叹息,深恨当权者无为,不能对此重视起来,继而让整个华夏民族都堕入长达几百年的战火中。
但是在时下,《徙戎论》作为江统向当时朝廷的上奏,而且还遭到了忽视,知名度并不算高,只是在小范围内流传而已。就连摘星楼上这许多士族子弟,不少人都不知道几十年前祸事尚未完全爆发出来的时候,已经有人高眼明见,洞悉到这一桩隐患,并且已经提出了解决的方法。
因为《徙戎论》的政治性太强烈,沈哲子将之公示于众,其实也是冒险,且不说台中反应如何,如果民风导向不利,便极有可能引发那些遭受战火荼毒、侥幸活下来的民众心内对执政者的昏聩暗怀不满。
不过权衡再三之后,沈哲子还是决定将之节选公布出来。
一方面,这个大错是中朝犯下的,严格说起来,江东的朝廷在合法性上本来就有待商榷,并不能完全继承中朝的正统。而从另一个侧面而言,中朝的错误也并不能完全归罪于如今的朝廷。
相反的,如今的这个朝廷对于保存汉人元气,并且抵御胡奴南侵有着极为重大的贡献。毕竟,元帝作为琅琊王时,并没有居在显要决策位置,也就谈不上败坏世道,而在过了江之后,接纳了大批南来的流人。某种程度上来说,这个司马越的小马仔,只是在替八王之乱背锅而已。
借这个机会,与中朝进行一次比较深入的割裂,反而有助于加强江东的凝聚力。死抱着与中朝的承继关系,在北地乱战一通的时候,是有助于拉拢那些苦苦维持的中朝残余的军事力量。可是到了现在,羯胡几乎已经统一了北地,这种坚持已经意义不大。
即便是还有凉州的张氏和辽地鲜卑承认江东政权,但彼此阻隔遥远,更无力阻止他们的独立。至于江北的流民帅会否因此而人心涣散,说实话流民帅们已经是半独立的存在,正统与否对他们都没有什么约束力。
另一方面,沈哲子也是希望能够借此让执政们有所警醒,倒不是说要以此拷问他们的灵魂和良心,而是要让他们迫于民声物议,最起码表面上也要摆出来一个厉兵秣马、收复旧疆的态度。
中朝犯的错,你不愿意认,如果还不矢志北伐,那么你政权的合法性从何而来?
当然也只能做个样子,如今的江东,根本就无力北伐。但只要能确定北伐这个政治方向不容置疑,沈哲子的目的就达到了。
沈哲子有此动念,直接原因自然还是江虨的到访。对于江虨这个人,他了解不多,无所谓帮不帮忙,但是江统的《徙戎论》,如果运用得好,绝对能够造成很大的回响。
耳边听着那些世家子们在得知徙戎论的内容后,或是扼腕长叹,或是破口大骂中朝执政昏聩,沈哲子虽不多言,但对这些反应还是比较满意的。他就是要告诉这些南渡二代们,你们本不至于途穷至此,就是因为你们的长辈昏聩无能,白白错过了这样一个救亡图存、铲除隐患的大好良策!
当然也有人早就知道了《徙戎论》的存在,虽然也有愤慨,但并没有过分激动。徙戎论确是经国谋远,但也有一个致命的问题,那就是没有可行性。这些内附的胡虏不只数量众多,甚至已经安居繁衍数代之久,如果真要大规模的驱逐,战火即刻就会蔓延起来,那时候可能连南逃的机会都没有。
虽然徙戎论在当时没有太大的实际操作性,但也并不是没有意义,它揭露出来一个恐怖的未来局面,夷狄早晚必成祸患!如果司马家那些宗王们稍有常识,就应该因此而警惕,有所备案,而不是肆无忌惮的狗咬狗,打出一地的狗脑子,乃至于大量武装胡人作为他们内斗的力量!
当然,要如此大规模的操纵群情,沈哲子也没有信心能够不出意外。
江统的这一篇《徙戎论》思路是很完整的,沈哲子并没有公布全部内容,而是节录了一部分,主要集中在华夷之辨,让更多人知道有这么一件事,但却不明所以,相当于进行一次教育,这样能够避免民众对朝廷产生太大的抵触和质疑。
经过沈哲子一番节录修改,徙戎论的思想内核就变了,不再是告诫当权者要如何预防隐患,而是告诉普通小民们,那些夷狄乃是远乡客居,你们才是华夏主人公,如今恶客鸠占鹊巢,不独天子失国,更是万众失家!
当然,单凭这样一篇旧文,自然不能做到上层有反思、底层有觉醒的那种深刻影响,但最起码也是一个尝试。
经过这一件事,都中肯定又会物议纷乱一阵,但大的动荡倒也不至。毕竟徙戎论本身就不是什么禁忌话题,只是没有流传开而已,加上时过境迁,再作更激烈的举动已经没有意义。
但沈哲子相信,台中大佬们肯定会因此对他更加厌烦,或许直接强召他入台城看管起来。不过在此之前,沈哲子还是决定先往江北一行。